赵八周 祖龙娱乐艺术中心
《艾迪芬奇的记忆》发行于2017年，获得当年的TGA最佳叙事游戏大奖。由于绝佳的叙事体验和独特风格被称为游戏界的《百年孤独》，让“第九艺术”再次伟大的独立神作。在好评如潮的背后却一直有一些问题看似悬而未决，比如“为什么信箱的上面有一个和老宅长得一样的模型，沙鼠笼子下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沙鼠的沙鼠笼？”、“游戏中的镜子为什么看不到自己？”、“Molly的死因究竟是什么？”、“Dawn为什么要去印度？”、“Milton到底去了哪里？”、“Edie梦回搁浅的老宅，亮起来的灯代表什么？”、“家族诅咒到底是什么？”。最后，问题都会指向一个终点“《艾迪芬奇的记忆》究竟要表达什么？
「嵌套的艺术」
在游玩过程中,我们通常会忽略一个“主观视角”的问题，简单说就是“谁在看”。大部分玩家都是在最后看到艾迪芬奇的儿子给她墓前献花，我们才能明白游戏最开始坐在船上翻开笔记的是艾迪芬奇的儿子。
所以，我们每个人是通过艾迪芬奇儿子的视角带入到整个游戏中，边看母亲艾迪芬奇的笔记，边探索芬奇家族老宅。笔记就是探索老宅的攻略，攻略中又记录了曾祖母Edie给每个人布置的所谓祭坛，大部分人的祭坛都会有文本，我们又会跟着文本的提供者进入这个文本，以他的视角再现死去之人生前的最后一刻。
比如，我们来到Calvin的房间，他的祭坛上放的是他的弟弟Sam给他写的信，我们就会以Sam的视角来介入Calvin荡秋千飞向远方的故事。
我们可以发现游戏的叙述逻辑分为三层，开始先进入第一层，艾迪芬奇儿子的视角，也代表玩家，进入笔记开始探索，就来到第二层，重现艾迪芬奇当年探索的过程，同时穿插艾迪芬奇对于探索的评价和叙述，在探索的过程中会进入其他文本，也就是第三层，体验传统的家族叙事。为了区分艾迪芬奇和曾祖母Edie，我们后面会称呼艾迪芬奇为Edith，曾祖母为Edie。看明白叙事的嵌套逻辑就已经能回答开头我们提出的一部分问题。
家族的信箱上有和老宅一样的模型，笼子里的沙鼠有自己的宠物沙鼠笼，Molly在第三层叙述中变成了猫，Edith的母亲Dawn则给家中的猫起名叫Molly，这些都是嵌套的逻辑。信箱和沙鼠是空间上的嵌套，给猫起名叫Molly则是语义上的嵌套，它们呼应了整个游戏的叙事嵌套逻辑。
游戏的视角也存在嵌套逻辑，首先是Edith在探索，然后记录在笔记上，Edith的儿子看Edith的笔记，同时探索。从玩家的角度来描述视角应该是“我看到她讲述她看到的”，游戏的进程中一直有两个人在“看”，如果遇到一面镜子，究竟玩家该看到Edith，还是Edith的儿子呢？
其实在镜子中看到Edith是比较简单的操作，但创作者应该还是希望玩家和Edith的儿子保持在最外层的视角，所以镜子中应该看到Edith的儿子。那为什么不给Edith儿子的镜中形象呢？因为玩家通过他带入游戏，他就代表了玩家，如果看到他的脸，游戏瞬间从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玩家会从营造好的带入环境中抽离。于是，游戏直接把镜子做成无反射亦不透明的材质了。那又是为什么要设立一个Edith儿子的视角呢？直接进入笔记也可以，为什么要多个人，而且他好像在游戏中什么也没干，这个我们后面再说。
《艾迪芬奇的记忆》用游戏视角的嵌套和叙述的嵌套统一了空间、语义、文本的嵌套，甚至我们能在游戏一开场就看到Milton的寻人启事以及疑似在Sam段落中杀死Sam的那头鹿。这样无处不在的多层嵌套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我们，以至于我们一直被大量的不同层面的叙事信息所包围。
有时，这会让我们感到迷惑。比如，在Gregory的段落中，我们以Edith的主观叙述，一边描述Edith自己母亲Dawn和曾祖母Edie的关系变化，一边来到舅舅Gregory的婴儿床前，拿起爷爷Sam和奶奶Kay的离婚协议书，进入文本体验一个快乐溺亡的青蛙王子的故事。多重的嵌套视角，拐弯抹角的亲属关系都让整个故事像一个叙事的迷宫。几乎每一个第一次玩游戏的人都要时常打开家族树来看看谁到底是谁。
「迷宫中的线团」
面对这样一个叙事迷宫我们可以先整理一下刚才我们提到的三层嵌套叙事，第二层中有两个主要内容，家族真实历史与Edith的内心叙述。我们先来看看在正序的时间线上，这个家族在诅咒的影响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族最遥远的死亡来自于Odin，但家族的诅咒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她。在建立家族的墓地好好纪念了Odin之后，Edie已经开始向往新的生活了。
女儿Molly死后，Edie重新布置了Molly的房间，在祭坛上放了Molly最后的日记。《艾迪芬奇的记忆》中对于家族成员死亡呈现有两个最惊艳的名场面，一个是Lewis切鱼，一个就是Molly变猫。在日记中，Molly记录了一个有点惊悚的幻想故事，她变猫，变猫头鹰，变鲨鱼，变海怪，最后吃掉了自己。Molly故事里出现海怪就画在在祭坛后面的墙上，那些动物们都是房间里她的玩具伙伴。至于，Molly真正的死因是父母疏忽食物中毒还是别的，好像已经不重要，Edie想要呈现的就是一个可爱而又爱幻想的小姑娘，也许所谓的自责已经被Edie埋藏在心底，她需要通过这个房间和Molly最后的日记来永远记住这个最可爱的女孩。
Edie选择了一本和Barbara人生的梦想、事业、童星身份、粉丝伤害等成就或遭遇都相关的恐怖漫画来回顾她不那么寻常的一生。一个本来可能血腥恐怖的故事在漫画的形式中仿佛看起来没那么狰狞了。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都是Edie希望后人记住这个不那么成功的女演员。
时间来到第四个离世的秋千少年Calvin这里，Edie那种承受苦难之后还努力保持乐观的精神从Edie这里传递到了她的儿子Sam身上。于是我们能看到Calvin的祭坛上放的是弟弟Sam缅怀哥哥的信，Sam用飞翔的意象诗化了这个关于秋千的意外。
第五位离世的青蛙王子Gregory，Sam的儿子，祭坛文本虽然是Sam和妻子因为Gregory的离世而分开的离婚协议书，但在离婚协议书的第二页空白，Sam写下了宽慰妻子的肺腑之言，试图用“Gregory至少是开心的离去”这样的解释来卸下妻子精神上的枷锁。两个人好聚好散，各自好好生活。
时间来到第六位海边的风之子Gus，他的死亡祭坛上放着的是他的姐姐Dawn写给他的诗。诗中传达了深切缅怀的情感，还写在了长条的纸上，为的是能够卷在Gus放风筝的线轴上，用心良苦。
Sam的死亡祭坛上的照片是他和女儿Dawn一起打猎的快乐时光，只是在最后一张照片中，Sam跌下悬崖。
Edie和Dawn都失去了太多亲人，也许这一刻她们在互相安慰，试图扛过Sam去世而带来的创伤。
在芬奇家族前七位已故成员（未包含Edie的丈夫Sven）的死亡祭坛上，我们能清晰的看到Edie创造的那种坦然面对死亡，永远记得死去亲人最好一面的积极心态在家族中有着很好的传承，Sam和Dawn都给自己的兄弟或孩子给予了Edie风格的缅怀。所有Finch家族的人也都了解家族的故事和诅咒，但也能积极地面对诅咒。
不过，在Sam死后4年的1987年，Edie去了印度，遇见Edith的父亲，又在父亲死后回到了家中。Edie和Dawn以及她的三个孩子又愉快的在老宅生活了起来。
我们还可以在2003年Milton失踪之前，看到这个Dawn给孩子们进行家庭教学的地方，有几个关于家族故事该如何解读的文本非常值得关注，上面很明确的在讨论家族的历史叙事到底是真事、诅咒，还是神话。
写有Edith名字的课桌上摆放着家族前八位已故成员的姓名卡片。很明显Dawn在向孩子传递家族的历史故事以及血源诅咒的象征，可能还组织孩子们对此进行了讨论。
可是当2003年Milton失踪之后，Dawn和Edie就突然针锋相对了起来，先是Dawn把所有卧室的门都封上，然后Edie在每个房间安装窥视孔。
Edith还明确的表示Dawn曾非常责怪Edie，Dawn认为正是那些家族诅咒的故事让Milton消失。为了坐实Milton的失踪是受到了诅咒叙事的影响，游戏制作者不但给了Milton善于画画的设定，还不遗余力的在游戏的各种密道中布置了Milton的画作来提醒我们，看！他是来过的，他是知道的。
在Milton之后，因为目睹姐姐惨死的Walter终于无法忍受持续45年的地下室生活，或自愿或意外地死于火车事故。这对Dawn和Edie的打击都异常巨大。
Edith在探索完Milton的房间后表示，Milton的失踪也令Lewis感到自责。这份自责从何而来呢？Edith在Walter房间找到入口的时候，她说Lewis曾经告诉她Walter的房间有秘密入口。我们可以猜测一下也许Lewis也一样告诉了Milton入口的位置，所以会因为弟弟的失踪而自责。高中毕业之后躲在家中玩游戏，飞叶子，最后走向精神分裂。
Lewis死后，Dawn再也无法忍受这栋老宅，她决心搬走，Edie则坚决留下。在Edie的房间中我们能发现一则装裱起来的报纸，报道的是1989年岛上爆发森林火灾，但Edie坚决不撤离，还因此成为名人。守护老宅死都不怕，当然此刻她也不会走。她只想在Dawn和Edith搬走前给Edith再讲讲讲述这个神奇的家族。
Edie在笔记中为Edith描述了她自己的一个梦，梦中她回到搁浅的老宅，但没等Edie看完Dawn就抢走了笔记本。一家人不欢而散，就连打包好的东西都一样没带走。
Dawn离开老宅就一直生病，死后把密道的钥匙留给了Edith，Edith终于踏上了重回老宅之路。她决心经过自己的探索和体验来找出家族诅咒的答案。
从故事的中段开始，Dawn越来越害怕家族的诅咒，也担心诅咒的故事会让下一代承担过多的精神压力，以至于家族最后分崩离析。而Edith选择回来找出家族诅咒的答案则有着非凡的勇气。我们可以发现“如何看待芬奇家族的诅咒”就是这部游戏作品真正想要讨论的事情。
「抽象的诅咒」
我们来严肃的看一看芬奇家族所谓的“诅咒”，它最先出现在对Odin的描述中，并未说明诅咒到底是什么。一般情况下诅咒应该至少带有一个条件，然后引发结果。比如“如果娶金发女人，家族就会有灾难”、“吃苹果会永远沉睡”、“家族成员只要到20岁生日当天就会死去”、“家族的所有男性一定会得某种疾病”。“金发妻子”、“苹果”、“年满20岁”、“家族的所有男性”，这些就都是条件，然后触发的是相应的结果。
我们总结一下所有芬奇家族成员的死因，当然很多死因还有争议。芬奇这一家人的死法属实有点五花八门，基本涵盖了普通人能够遭遇的几乎所有大概率的可能。但是这么具备多样性的死法也总结不出一个共有的条件，都说成“意外”也不对，生病的Dawn，精神问题的Lewis都不符合。怎么看逻辑上其实都有点不通。
逻辑不通的问题其实也存在于其他故事中，比如Molly到底是不是死于食物中毒？野果和牙膏可以引起反应，但好像剂量又远远不够。
Milton到底去了哪里？画个门一走了之很魔幻，但我们可以在他的房间内发现一个门，和画中表现的一样，门下有油漆和脚印，脚印会把我们引向2楼，但油漆脚印会消失在地面的报纸中。报纸上有关于凶案的报道，这些会和Milton有关吗？游戏中仿佛在暗示一些线索，但是绝不让玩家找到合理的逻辑闭环来论证一个绝对的事实结果。
创作者就不希望玩家用逻辑来推理故事，而是希望玩家关注这些叙事带给玩家的体验和意义。没有条件的诅咒实际上根本不是诅咒，应该是一个无论谁都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简单的结果，或者说规律。诅咒到底代表什么呢，或者说象征什么呢？
这个庞大家族的死因就是一个普通人一生的缩影。芬奇家族成员和他们不得不面对的诅咒象征了所有人和人类不得不面对的死亡。诅咒既是死亡，也是这部作品试图和我们探讨死亡的一层外衣。芬奇家族各个成员面对诅咒的态度和人生选择都是在映射每个普通人如何看待死亡。
我们可以逃避死亡，像Walter一样躲在地下很多年或Milton一样一走了之，我们也可以被死亡缠绕，像Kay和Lewis一样因为亲人的离世而自责。我们应该如何透过这个诅咒的故事来面对死亡呢？
「向死而生」
我们回到探索的最初，Edith希望解开家族诅咒的谜题回到这个令她感到害怕的老宅，进入那些妈妈禁止进入的房间。她要搞清楚妈妈Dawn到底害怕什么，Edie和Dawn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随着探索的深入，Edith体验着整个家族的记忆，认同和熟悉的感觉让她更加好奇那个终点究竟是什么？
Sam是Edie很好的精神传承人，他对家人饱含深情，面对死亡可以写文章缅怀双胞胎哥哥Calvin，也可以在残酷的战争中全身而退快乐生活。在Sam的故事中，Sam对Dawn说出了家族传承最关键的核心议题“谁都会死，但你要坚强地走下去”。
但Dawn面对鹿的死亡一直在哭泣，随后又见证了父亲的离去。Edith了解了这些之后，反而期望母亲把这些都告诉自己，而不是回避和隐瞒。
Dawn毕业后去了印度，她为什么会和Sanjay在一起呢？我们在老宅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Sanjay是公益组织“relieve provide sustain”的工作人员。
Dawn因为参加了他们在加尔各答修建房屋的项目认识了Sanjay。
但是公益事业因为灾难告终，Sanjay也很可能死于这场灾难。从Dawn为鹿哭泣并目睹父亲死亡开始，她难以承受家人离世的痛苦，也开始试图逃离关于诅咒的家族叙事，所以毕业就跑到了印度参加公益组织，她和Sanjay帮助贫穷困苦的人就是在和死亡抗争，或者至少是避免死亡的发生。
但是Sanjay死于灾难又一次打击了Dawn，她只能回到老宅。从Milton的失踪开始，Dawn慢慢的扛不住了，她并不是不勇敢，也没有一味的逃避死亡，只是太多的死亡压倒了她。宗教也不能彻底拯救她。
Edith几乎探索了整个老宅之后，她虽然能理解Dawn的心理，但也认为当年她们不应该离开，诅咒和死亡都不是逃走就可以避开的事情。Edith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讲述那个令家族分崩离析的夜晚。
Edie留给Edith的笔记中讲述了一个关于搁浅老宅的梦，她梦见潮水退去，回到搁浅老宅？Sam死后，Edie也会陷入亲人离世太多而造成的创伤，她的意识回到了家族的原点，要重新再看一看这个象征家族诅咒的搁浅老宅。
她的精神力量逐渐衰弱，被迷雾重重包围，但是令她惊讶的是那些家族故事里熟悉的身影引领她走出了迷雾，她不知道这个家族故事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突然，一盏灯亮起来，这光亮就是家族最后的希望，就在这个Edith出生的夜晚。也许在2010年，Dawn即将离家之时，Edie已经确定在自己的这个曾经充满象征意味的梦中，那个灯光就是Edith，此刻，也只能是Edith，于是她希望Edith能传承这份家族精神。
Edith把自己重回老宅的经历和感受写在这本笔记之中，她重述了所有的家族叙事，理解了诅咒所代表的精神含义。芬奇家族乐观面对死亡的精神从Edie到Sam，险些中断于Swan，但是在Edith这里又延续了下来，如果我们相信Edith的儿子也能继承这种精神遗产，就可以给他一个和Edie、Edith同词根的名字“Edison”，Son of Edith。
当玩家们在第一视角中伴随着Edith的叙述挣扎着爬出来的时候，所有人仿佛都成了Edith的儿子，游戏的名字也很清楚的告诉我们要关注的是艾迪芬奇留下了些什么？我们怎样看待从Edie到Edith几代人共同写就的家族历史与诅咒，就会怎样看待死亡。这就是创作者设置Edith儿子这个角色的意义，Edith留下一本笔记等待儿子打开并探索老宅，她想留下的精神遗产则通过儿子的角色传递给了所有玩家。
也许我们最应该关注的不是其他人的死，而是记住他们曾经如何精彩的活过，在Edith自己的房间里，有很多像是纸糊的小模型，有象征家族的老宅，代表Molly可爱与幻想的小鲨鱼，天才小画家Milton的画笔，秋千少年Calvin喜欢的头盔，成为王子的Lewis，Gregory的快乐青蛙，超度Sam的那头野鹿，海边风之子Gus的风筝。我们记住他们，再像他们一样积极精彩的去生活。
如果有一天你能坦然地面对死神的拜访，那么你的一生也一定精彩纷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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